夜晚的星 夜晚的暗與沉,映著星光的皎潔,住在每個人的身體裡的,是 祢 。
濃稠的黑夜
那天下午,走廊上傳來有人大吼的聲響,吼叫聲如那天的天氣,豔陽過於刺眼,看似晴朗的天卻布滿白雲,希望午後雷陣雨盡快到來,那強迫人的溫濕度高壓地令人煩悶,「快下雨吧,我需要有一種清爽」,乍聽那聲嘶力竭的吼叫裡有一種悶,一種憤世嫉俗的悶,好多甚麼團團糾結著,說不出口的,仍渴望用盡全身的力氣想從深遂的洞穴裡努力地掙扎出來。接著是東西摔落在地上的聲音,清脆鏗鏘中帶點溫潤,像是木頭的質地。
「椅子的腳摔斷了吧」我心想,緊張的氣氛逐漸凝聚我的肩頭,尖銳寒毛發直,再仔細聽:「放開我!讓我死了算了!」這句話很耳熟,那是我小時候母親常常說的話。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學校的走廊上,先是像一團颶風把教室周遭的課桌椅全掃掉,發狂似的把頭猛往走廊圍牆的邊上撞,並作勢要跳樓,抓狂的力量連在一旁的大人都快撐不住,當時我快步上前,一探究竟,大吃一驚,剛剛的咆哮竟然是從一個體型纖瘦的孩子身上發出來的巨響,後來他被老師帶離了危險,並陪著他在校園中走著,膨脹的憤怒逐漸鬆懈,他冷靜了下來,癱軟的只剩下頹喪的意志……。
還沒真正走入彼此關係之前,我常常在校園裡聽到他的名字,有時是關於他上學出缺勤經常不穩定,很容易在課堂間情緒爆走,把課堂搞得人仰馬翻,也常聽說他老是夜裡躲在校園的角落,有時候是因為媽媽工作將他「暫時借放」在學校,常常不在約定時間將他帶回家,或是有時因為跟媽媽賭氣,跑來學校躲起來。
不知道的人以為他是單親,聯絡簿裡總是找不到父親的簽名,只有媽媽會來學校參加活動,除了自己的學業外,年幼的他常要負責照顧弟弟、妹妹上下學;或是常常需要自己一個人獨自面對很多不同單位的社工……,大部分的孩子當突然間被找出教室,獨自面對陌生社工詢問家庭狀況時,是特別容易感到緊張與不安的,「關於這些家裡的秘密,我能透露多少,說多了,會不會被罵,但那些不對勁的事情又該向誰求助呢?說了,他們會真的幫助我們嗎?」。相對於同班同學,他有著不太平凡的家庭環境,一刻也無法等待的需要早早成熟,照顧弟妹、照顧母親、照顧這個家,然後最後才是自己。
我為他取名叫做星星,國小五年級的他眼神裡時而閃爍著被真心的愛的渴望,然而卻常把自己放逐到天際,時而顯得疏離、冷漠,空空蕩蕩,星星常在同儕間格格不入「你們不懂身在這個家庭,不能只當個孩子的苦悶」,與關係隔離,從遠方寧靜地守護著眼前的人,在班級中齊聚一堂的快樂使他感到自己的存在不合時宜,好像跟憤怒與敵意相處反而較為熟悉有安全感。星星從年幼起即生活在充滿暴力的環境當中,他曾跟著父親在淡水老街擺攤,在攤販間跑腿,母親在家照顧剛出生的弟妹,經濟壓力經常讓不擅言詞的父親幾度瀕臨崩潰,不是經常對他惡言相向,就是對媽媽拳打腳踢,一開始他會害怕的躲起來,久了,他發現若不勇敢一點,有誰會救他們呢?慢慢的,星星學會壓抑自己的情緒感受,在他小小的腦袋瓜裡所認為種種可能成為火苗助燃的話語都要盡量減少,不讓爸爸生氣,當然也要盡量避免媽媽開啟話題,或是在家裡各種可能會讓話題走往衝突的都要一一避免,他盡量完成大人的需求,盡量表現乖順,粗暴的折損自己想望,強迫自己關上耳朵並且不出聲。雖然如此,家庭暴力持續發生著從未停歇。
「作的還不夠」他說,「有幾次實在太害怕了,跟弟弟妹妹躲在房間,然後把房門打開,因為很怕會出甚麼事情,……可是,覺得在一旁觀看著卻沒有辦法讓事情變好的自己很沒用,覺得自己沒有守護好這個家」。暴力衝動是一瞬間的事,儘管學會向外求助,仍常心急如焚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然後厭惡著無能為力的自己。
直到父親染毒入獄,此後他的生活有了巨大的斷裂。儘管常常這麼樣的令人害怕,對星星而言,身邊的家人仍是他的全部,他常想著如何維繫著這個家,但對於既充滿暴力、辛勞工作又親暱的父親,星星不知道該將父親擺放在心裡的哪個櫃子裡,從那時起,他對父親的話題絕口不提,身體就這麼堅決的把這秘密鎖進地窖裡,同學偶爾以此嘲弄他,甚至在不想上課的時候故意在課堂上煽動星星暴走,讓課程無法繼續。他都曉得,小小的身體承載著好多紛沓的秘密,不知道如何盛裝住這些滿溢出來的流動情緒,與星星晤談時,當他談起家人,經常伴隨著強烈的身心反應,頭會開始劇烈疼痛,便不由自主的作勢逃離這個主題。
*
我想起五歲時那個差點失去父母的夜晚,他們拳腳相向時,我佇立在一旁靜靜的守護著,既害怕又認為自己有保護責任,對於自己的存在充滿著質疑。父母愛的是原來的我,還是愛我能夠懂事地成全他們心中的那個缺憾?
*
凝視黑暗,畫一座銀河
「為此刻的自己選個顏色,把此刻煩躁情緒拋擲在紙上。若每次想起就頭痛欲裂,那麼,要不要試著不要一個人承擔,把痛苦用力的丟進這裡(白紙)……」
早熟的他,對於學校內的事物早有一套慣性的應對模式,要表現得親和,盡量表達出陽光與正面,盡量不去觸碰那些所謂負面的不堪,那從來是不討人喜歡的,對待自己也是如此,他為自己與世界罩上一層厚重的膜,他想忘卻自己身處在漆黑當中,他想忘卻自己遭到父母遭到同儕拋擲在世界角落,特別是父親服刑後,原本與原生家庭關係早已近乎凍結又孤單的母親無法承受生命之重,像是洩了氣的皮球,無法外出工作,不間斷的耽溺在新的關係當中,對於星星與弟妹的生活也難有條理,母親的孤單,星星懂得體諒,他想遞補爸爸的角色承接母親的所有,他心疼她的困,他想要寬容她常常遺落他,想要盡自己所能照顧她,但,她好像總看不到他……。
*
「我只有跟媽媽吵架的時候,才會有強烈的頭痛……,媽媽跟我一樣,生氣時容易頭痛,但是媽媽可能不知道我也會頭痛」
「關於那些叔叔的事情,媽媽需要有人可以商量,她會問我,但最後她會自己做決定,跟我說的一點關連也沒有,她可能只是要有人安慰有人跟她說話,但她不是真的想知道我的想法」
「有時候叔叔會打媽媽,為了保護媽媽我會跟叔叔頂嘴,然後叔叔要媽媽不可以讓我回家,我就一個人在學校的秘密基地裡自己玩……,媽媽好像沒有來找我,是老師把我帶回家的,然後媽媽會在樓梯間罵我,怪我讓她難堪」
「媽媽常常忘記她答應我的事情,可是我為了她,我為了守住這個家我不能像其他同學一樣只是當個小孩,我要照顧弟妹,面對社工時我還要想辦法保護媽媽,因為她不希望我講太多……」
「當我看到他們又打起來的時候,我現在會去找人幫忙,也會打113,但每次又要把這些可怕的事情再講一遍,他們好像也沒辦法讓事情真的改變,家裡的事情好像沒有人能夠幫忙」
「……………………」
「儘管是這樣……,但這就是我媽媽呀……」
*
一筆一畫,一字一句,星星在我們共存的暗夜中綴上他的忐忑、渴望、矛盾、恐懼、憤怒、掙扎,他年紀雖小卻是細膩、謹慎、體貼,更希望有人能真正與他同在地同理他在家庭裡所受到的苦,不再只是旁觀,不再只是又讓他複製社會所期待的行為模式,我深知那每一次的表達,每一次的重溫,都血淋淋地再現他心中與世界的孤立,我小心翼翼地褪去輔導人員的外衣輕聲細語地走向他,用他感到安穩的速度,在每次晤談時準備著各式媒材,在非口語的行動之中他才稍稍能夠做回自己,清晰的表達好惡,自主地前往理想。我適時地自我揭露,一同分享著彼此的家庭成長經驗,特別是目睹家暴時的情緒感受,嘗試以身體力行陪伴星星嘗試描述自己當時既恐懼又無能為力,僵化、解離的情緒經驗,透過與內在接觸,從僵硬的防衛、自責直到撫慰著自己受傷的心靈,一次又一次,創作歷程如場冒險,敘說的當下同時正重新撿起對世界的信任的轉化歷程,我與星星通過層層考驗,偶爾他渴望奮力向前,偶爾踟躕,甚或退縮著,這回他拿起一張全開大的黑色圖畫紙,彷彿一切就緒,牽起我的手一同翱翔在暗夜星空當中,我們用色彩、用線條、用形象,透過描繪的過程中,陪伴著彼此進入情緒的秘密寶盒之中,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你陪著我,這些糾結成一團團的好像就沒這麼可怕了……」。
在銀河中相遇
星星已不那麼厭惡著自己身上所穿戴著的,分享同時也梳理著那些令人膽戰心驚的各種遭遇,透過來往互畫的回應性創作,星星長期以來對外界存在的「抗拒與敵意」逐漸在創作關係中轉化,在諮商室中所建立的互為主體的、尊重彼此的對話(畫),亦是他生活中缺乏的,我以星星的創作為靈感,星星因我的回應閱讀自己的美好,進而渴望再向上創造,人際關係於繪畫中潛移默化地深化與挪移,我們常常在畫裡驚嘆於彼此的圖像中總有許多巧妙的偶然之遇,從畫紙到生活,他將渴望與人連結的那扇門逐漸敞開,對人的理解好像又更多了些層次,他聆聽著我的闡述而感動,我亦傾聽著他糾結著的,是對家人無盡的憐惜又矛盾於成長獨立的需要,困頓著的是對家庭關係的無能為力,深烙心底的罪惡感,內攝父母對自我懷疑與否定,他終於了解到自己並不孤單,就這麼走了幾個月的時間,星星的目光漸漸能注意到對周遭朋友的涵容與理解,也交到了知心好友,在班級、家庭裡逐漸懂得自我保護,仿如成為一個更厚實的容器,更能盛裝自己內在豐湧的游移與流動,情緒流洩時,他已不如過往那樣的害怕自己招架不住,而是有彈性的知所進退,「現在我比較不會像以前那樣容易生氣,感覺到真的快要爆炸時,我會跟老師說我去冷靜一下,再回來;老師也知道我需要冷靜時會去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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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以為能夠填滿母親心裡的那個洞,這個家裡的洞就能夠被填滿,我以為我盡量乖順,他們的爭執就會停止。我以為足夠用力的哭喊,媽媽就能看到「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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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星星,我常感到心疼,他那爆裂的行為像是快要遭到折斷的樹枝,暴戾的話語裡,聽到的都是對家人的愛,他把爸爸媽媽對他的各種話語一字不漏的刻印在腦海裡,父親入獄所招致的眼光、評判,及種種長期暴力相向卻又如此懷念與父親親暱的時光,看似違和地令星星幾度無所適從,當他決心取替父親角色時,再度感受到母親的遺棄,那句「讓我死了算了」道出他生命中最深層的嘶吼,動盪的依附關係,混亂的家庭角色,他盡其所能地守護這失功能的家庭不再碎裂,但這已超越了十一歲的他所能承擔,對被愛的渴望牽繫著罪惡感,自責無能、唾棄自己深刻的情緒感受,「有這些感覺讓我很痛苦」,「我的存在讓媽媽痛苦」……,遂產生嚴重的身心反應,我曾問星星:「想起父母之所以帶給你這麼劇烈的痛苦,是否也是因為你好愛好愛這個家?!」我記得,框啷一聲,當下他潰堤的防衛碎了滿地,他緩緩地撿起其中一塊碎片,哭紅了眼說:「我好希望媽媽也像我在意她一樣,多注意到我」……。
情緒感受中的恐懼、苦痛、掙扎、矛盾,讓星星難受得加以潛抑,深鎖在身體最遙遠的記憶之中,但這些拉扯的力道正是星星渴望「成為一個人」重要的精神支柱,渴望愛的連結,渴望成為自己,苦痛即為他主體力量的展現,於是我經常邀請星星在恐懼的想像中落地,渾沌時牽著自己的手走往眼前的生命線圖,回到紙上使一切具像化,依循著直覺的光找到自己心靈居處。
現在,我們仍繼續在未知的旅途中並肩走著,穿越了語言、年齡、社會身分,欣賞著彼此「生而為人」的努力,真摯的情感在銀河裡相遇。我願作為明鏡,時刻反映他良善的本質,為他生命歷程的重要見證;我願星星一點一滴更加體貼自己、涵容自己,在矛盾掙扎裡學習守護心靈、守護所愛,成為更豐厚的容器,成為自己的土壤孕育自我的多元與獨特,勇敢且不輕易放棄,因為,與他的相遇亦令我更加感謝過往自身生命中的種種境遇,彼此共修,一同前往富足而健康的人生。
輔導小叮嚀
面對長期受到家暴、目睹家暴的兒童而言,陪伴當事人娓娓梳理那些沉重的經驗需要更信任與穩定的關係,諮商師面臨當事人的身心年齡調整適切的語言模式,適時合宜的自我揭露,使當事人感受到與之同在,陪伴前行。
藝術治療工作模式中,我們時而與當事人一起創作,透過此同盟的陪伴行動,讓當事人感受到彼此的同在,同時,助人工作者以近似當事人的創作節奏、創作技巧等方式與當事人的當下此刻共舞,也透過非語言的傳達潛移默化地回應當事人的議題。非語言的表達性治療方式,較能令兒童及青少年階段的當事人較感安全地投入關係以及深入探索之中並同時療癒。
回應性創作是為藝術治療專業中,以「藝術」為本位的工作方式,藝術作品、當事人(創作者)不僅止於被第三者投射分析的客體,創作的歷程是當事人與助人者雙向的、互為主體的以創作方式回應對方,以彼此的存在、彼此的交流作為回應的基礎,進而引發更深厚的「詮釋」,以此建立信任的同盟關係,增進連結,以此介入處遇將避免當事人感覺到自己及其作品遭到分類與標籤化,是以人為本位的療癒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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