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4 聯經書房:藝術能夠承擔什麼?】
我對舊的我沒有興趣。懶得談她,懶得談她寫過的東西。我只對未成形的、輪廓不明的一切充滿探索的熱情。聯經書房主辦的人文講堂要我談談新的詩集《沒有名字的世界》,我將在活動一開始翻開書頁,讀出映入眼簾的那一首詩,不作解釋。而剩餘的時間,我想談談「藝術能夠承擔什麼?」這是我擺脫不掉的一個問題,而我還沒有確切肯定的答案。我想聊聊莊子、法國導演Vincent Moon的紀錄片、我在布拉格街道上遇見的人形雕塑,還想試著導讀義大利學者諾丘.歐丁《無用之用》,思索卡爾維諾為什麼說「無利可圖的事物最為重要」?為什麼尤涅斯柯認為「有用是一種無用的負擔」?如果,無用的實用性就是生命、創造、愛和欲望的實用性,那是因為無用帶來對我們而言最有用的東西──那就是不抄捷徑、不趕時間的創造,讓我們越過社會所編造的幻影。
導讀:吳俞萱
講座時間:5/24(二)19:30~21:00
講座地點:聯經書房(台北市新生南路三段94號)
圖片來源:吳俞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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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有用嗎 ? 藝術能承擔甚麼 ?
現代人都是急迫的人,他沒有時間,他是需求的囚犯。他不懂居然有東西可以沒有用,他更徹底不明白,有用可以是一種沉重而無用的負擔。
荒謬劇大師 _ 尤涅斯柯
昨晚,俞萱的講座,他以盡可能清晰、細膩、深刻的文字語言,透過詩、雕塑、記錄片、畫作作為世界的端點,清楚的連繫著關於無用與有用,這看似矛盾卻又悄悄共存的生命本質。這是個對此刻的我而言,仍舊難解的議題,難解不是在於無法理解,而是難以脫困。現在社會所認定的"有用"是一種偏執的強調,講求數據實證,講求效率成就,無論是身處於何種年齡層,無論是身處於何種專業領域,"偏執的有用"成為一種巨大的圍困,人並未因為工業革命的工具進步因此獲得自由,人也尚未因為脫離共產體制而看清那些禁錮心靈的,在生命的各個情狀之中,人們反覆的,矛盾的,依戀的,耽溺的,恐懼的,渴望卻又焦慮分離的,是那條早已傳承於社會母體的臍帶之中的,有用。
我曾經以為走往關照身心健康的領域或是宣揚藝術美好的場域,一切將能得以脫困,但那趟路卻令我疲憊不堪,遂在辨識之中失望的走離群體,我的失望來自於我理解到自己正用渴望歸屬的意圖,試圖回應我內在其實渴望找尋的卻是無用、無限、未知與精神性,內在的矛盾使我受困,我發現,我要找尋的不是何種領域的分野,我要靠岸的是一種更純然接納"存有being"的思考、價值性的境遇。當時,我接觸了1900年出生的心理學家Fromm,他致力於西方人在兩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精神處境,對於存有與占有的檢視,我特別有感,尤其是西方工具理性、實證主義興起了一種普遍網羅各大領域的人心人性,將人心比做可分割、操縱之物化,此狀態以有形與無形的多重層次將人圍困在其中。Fromm亦提出社會潛意識一說:
社會潛意識是一個社會的大多數成員共同存在的被壓抑的領域。他指出,歷史上大多數社會都是少數人統治並剝削多數人,因此必然會想方設法不讓大多數人意識到這種社會的不合理,必須把人們的怨恨情緒壓抑下去。壓抑的機制是每個社會都有的一套決定人 的認識方式的體系,其作用類似於過濾器。除非人們的經驗能夠透過這個過濾器否則就不能成為意識。這種社會過濾器由三種要素組成:
一、語言。難以用語言表達 的經驗和現象則難以成為明確的意識;
二、邏輯,不合邏輯的經驗被排斥在意識之外,而不同文化有不同的邏輯;
三、社會禁忌,指每個社會都排斥某些思想和感 情,使之不被思考、感受和表達。
在構成過濾器的三種要素中,社會禁忌是最重要的。社會潛意識和社會性格一樣是聯繫經濟基礎和意識形態的中介環節。對個人方面,是個體為逃避被他人和社會所孤立和排斥而形成的心理機能。以上引自維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書:埃里希·弗羅姆Erich Fromm現今社會中,此狀態仍是一種困境,多數的人仍受制於功利、實用、數據與績效,在生活中、消費中、工作中,這是發生在大多數人身上自知、不自知、有形、無形的困,並沒有將近百年的時間掏洗之間而消失殆盡,卻是延續著社會生養的臍帶。當俞萱以畫作為例時,我特別有感。無論在過往美術教育,大學的藝術創作,至今我到不同的場域帶領藝術工作坊,這股藝術是否有用的噪音,在我心中,在逐漸脫離兒童而走往成人的畫筆之中,特別的吵雜喧囂。
有用之於意圖、利己、已知、實用、以及有根的隸屬。
在藝術之前,社會情態早以沉積在這鼓勵社群歸屬、強化已知、實用、利己之中數十年,界限帶來安穩,清晰,掌握。寫實而具象的作品,常是讓人快速連結生活經驗,讓人縮短進入內在心靈與精神的不確定性,觀者能以短暫的時間內,感覺自己與創作者的牽連,"我知道他在畫甚麼",這似乎是大部分觀者在面對藝術作品時,內心最膨脹的期待。難以在未知之中尋覓,難以在尋求不得解答的時刻仍不忘聆聽與探詢,幾乎是"當意識到這對我無法理解,是無用的"時刻,作品的蘊境早已被拋諸腦後。在抽象與未知的作品面前,不是無感,時而自卑,隔離,又或者似乎充斥著對"這些對社會不具有建設性"的責備 ! 當,在面對自我在繪畫過程中的渾沌時,而又恐懼於自己所在經驗的渾沌,藝術若不是以有固定的社會框架所承認之下的依循,對他們而言則是毫無意義。如尤涅斯柯所言,此時,有用卻成為了一種沉重而無用的負擔,無論是否在繪畫之中,我們渴望形體來成就具體與穩定,卻自缚了心靈的鮮活與跳動,卻自缚了渴望遊歷,這不正是一種寫照?社會的情態如此,藝術因而如此,特別是我在兒童、青少年、成人、銀髮族等族群之中給予相似的藝術素材,年紀越長的人,越容易有此擔憂、不知如何自處的狀態,特別是接受過台灣強制性的單一主流標準的藝術教育之下的人,對於藝術中未知、無目的、無限、精神性,似乎越有所擔憂與恐懼。又或者,成為極端形而上的癮迷,接不了地氣。
無用是無目的、精神性、未知、無限,不明確而渾沌的不正是所有生命的本質嗎?
愛、創造、情感、經驗、感知、生長、獨特。 我問:究竟是對誰有用?
我們一生可能都在一種,被教誨積極奉獻給工作,奉獻給社群,奉獻給各種關係之中,有用,是對整體社會期待或者社會氛圍而言的有用。然而,對於自己的生命而言呢?我常自問:生命究竟為什麼而活?為追逐工作賺錢?那麼,到老死之前工作賺錢又是為了甚麼?為從事渴望的事情?若渴望的事情一再被拆穿是為了成就自己內在有用的意圖所形成的社會理想的某種謊言,那麼當達成了目標獲取了目的後,活著的意義又如何接續?難不成又須為自己不斷找尋新的刺激,新的抱負?我們卻是在默默的,反覆之中成就了社會壓抑力量的幫兇。一位寫詩的朋友曾對我說:我們都是世界的孩子,世界只是在那裡,他不跟你求甚麼,也不要你還...,談話的當下我頓時感到鬆綁,卻懷疑起,我內在自我詛咒式的的綑綁究竟是如何而來?而又如何讓我如此吃緊?接著,我又想,若生命的本身即是一種經驗的歷程?若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經驗的本身?!而藝術正是在此過程映照著內心的處境,抒發時的承載,模糊、無限而不明確的藝術本質正可以是坐落在社會環境的隨處角落,成為一面鏡子,警醒著:生命、創造、愛和慾望。
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第三封信 : 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地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勇敢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怕後邊沒有夏天來到,夏天終歸是會來的。但它只向著忍耐的人們走來;他們在這裡,好像永恆總在他們面前寂靜,廣大
很巧妙,在當時我正尋找那解困的線索,在蔣勳[給青年藝術家的信]一書中,我摘錄了這段話。而在多年的今天,在俞萱談藝術的無用之用的講座中,這段話再次的呈現,而仍舊如棵大樹般安穩的佇立在我心中的某個遠方。對我而言,藝術家不是指形式上創作藝術的人,在台灣有許多的創作藝術作品的人在本質上可能更接近商人,藝術家所需具備的是一種敢於凝視社會,提出質疑,總是辨識著社會的泡沫幻影,總是勇敢於自我超越,探尋生命底層幽暗境地的人,願意為不可為而為之事冒險、經驗,擁有此態度者,我以為才足以成為自己生命的藝術家。而里爾克所描述的藝術家的肯定與自信,那在未知之前等待,勇敢,皆足以作為一種凝視社會,凝視生命的意義與實踐。或許,這已悄悄成為當前社會幻影的拆穿與某種反動。
最後,我感動俞萱所分享的在布拉格這件公共藝術(上圖),紀念共產體制的瓦解後的人們,將如何走往所面臨的社會現實之中,由山林走向社會,從破碎趨向完整,讓自己完整的方式就是走向土地,由上往下的,踏實的一步一步,接地,回到內在心靈之中,原始的感官感受之中,涵容,接納,完整的,全然的自己。如俞萱所說 : 如果,無用的實用性就是生命、創造、愛和欲望的實用性,那是因為無用帶來對我們而言最有用的東西──那就是不抄捷徑、不趕時間的創造,讓我們越過社會所編造的幻影。當我們能擺脫界限的制約,放鬆自由的渴望,跨過邊界,成為自己的遠方,當此刻的我正游走在不同的媒介邊緣,聆聽那真正讓人心自由的無用之用,生命的秘密彷彿在我眼前綻開,生命才終將得以鮮活起來,那,似乎將成為對自我生命最有用的形式,最有意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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